废稿大师的尸体初步判断:咸死的。

行舟渡重山

二十一世纪吟游诗人的日出

马尔克斯式的悲剧主义里,吟游诗人无力一展歌喉。但默苍离依旧拨弄着琴弦,里拉琴,这个被二十一世纪遗忘的乐器,在七根琴弦上召唤古旧神话。浅绿色的发丝随风飘扬着,在路灯的白炽灯光下勾出一圈熠熠生辉的影。廉价的现代打光,竞日孤鸣如是评价,按耐住掏出手机摄像的欲望。自称吟游诗人的复古怪人不为所动地阖上眼,旋即,拂面清风中混入一腔喑哑的、决计称不上动人的歌喉。那是竞日孤鸣第一次听到他歌唱。青发男人咬着晦涩的古希腊语字符,如被撕扯过的声线更让原本难懂的语言更加混乱。在同样沧桑的,生了老茧的手指下,琴弦颤抖,一曲断续的、无固定韵律的乐章流淌着,它蕴含一种破开时空的、亘古不消的肃穆,又跃动着不熄的薪火——是十四世纪下半叶的烈焰,淬火重生后的富丽堂皇。

“《论善与恶》?”竞日孤鸣琢磨着仅能听懂的字词猜测。

“……是西风。”吟游诗人伫立在夜风中,暮色愈发地沉重。默苍离抬眼,视线却越过了身侧之人,看向更远处的星空,“荷马。”

“Ὀδύσσεια。”竞日孤鸣勉强拼出那古老的语言,“西风。归途与贪婪。”

“也是旅程。”默苍离补充。他退出路灯的最明亮范围,转身走上一条明显不是正路的山路。野草,枯枝,碎石,竞日孤鸣紧紧跟上,手脚并用,飞尘和泥土沾在他们的衣服上,这时竞日孤鸣才迟迟地觉悟出运动服和里拉琴之间究竟有多不协和。铜质的琴被默苍离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沾满了油墨的纸稿从并不深的口袋里露出被折叠起的一角。“风在催促。”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看向他们这条不同寻常的来路。人类社会的科技被二人丢在上百米的身后,此刻他们已经听不见汽车的轰鸣声了,只有最最原始的山风呼啸在耳边。走出树林的一刻,手机的闹钟提醒竞日孤鸣现在已是早上五点。他无情关掉,屏幕熄灭前仅有一格的信号孤零零地展示着尴尬的处境:就连这种犄角旮旯里也能接收到信号。这逃不开又融不进的文明啊,一瞬间里竞日孤鸣感慨,古希腊语,《奥德赛》,里拉琴,他突兀地认为眼前男人或许是旧世界的遗老,游离在被世俗束缚的进步之外;而默苍离很轻易地读出竞日孤鸣难得毫不遮掩的想法,他似是觉得有趣或可笑般笑着眨了眨眼,扭头看向星空,仍是不为所动。

“再唱一曲吧。”竞日孤鸣随意地说着,一如默苍离只是随意拨动着琴弦,任由它被风裹挟着带到更远处的山顶——那被‘观景台’所禁锢的、永远有往来游人的观景台。他们站在不知名高丘的山腰,横跨数个世纪的岁月从两人肩膀之间的缝隙里消逝,将时间定格在清晨五点的某个时刻。太阳从山涧爬起来,第一缕天光点燃深沉的暮色,层云翻卷烧灼,仿佛将他们之间遮掩起的秘密都付之一炬。赤色,紫色,金色,最后蔓延向远方的玫红彻底分割出昼与夜的天堑,竞日孤鸣不由将故事改笔,因为这出荒唐的悲剧中被自然美景渲染出杰克伦敦式的奇幻自由,把荒诞美化成充斥哲理的追逐。

然后他们接吻,这起始于平平无奇又惊天动地的一眼。两道视线如被天光撕裂的夜幕,两个人各自旋身,各自迈步,一英尺、一英寸,他们逆光站立,将对面各自笼在己身的阴影和瞳孔中。最后一道试探般的吐息呼尽,两瓣嘴唇重重地贴在一起。简单至极的肉体的接触,碰撞,竞日孤鸣或默苍离都没有更深入的动作,这一吻也结束在该结束的时候。这是一场吻别,吻别日出,吻别旧日。他们不再接吻,但他们仍然站得很近,默苍离从竞日孤鸣的手腕上解下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雅克德罗的自动玩偶,动作明目张胆。“史诗。”竞日孤鸣瞥了一眼,并不太在意,只是第三次重新定义故事,而默苍离只是看了看他,“学究的浪漫?你才是上一代文明的遗民。”他说着,将手表戴上自己的手腕。

日出之后的时光里,他们也没有说再见。默苍离戴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蓝牙耳机,最后将价值几千美元的里拉琴丢下山涧,并以一种优雅的姿态,从竞日孤鸣的钱包里取走五百美元的罚金。








可惜故事的末尾没有引人深思的留白。竞日孤鸣毫不意外地报了警。对高奢品一窍不通的吟游诗人事后才知,雅克德罗自动玩偶,这块装饰如小孩玩具般的手表价值不菲,早早超过可以轻案的九百五十美刀。为了三年的蓝天与自由,他们再度狼狈地于路灯下会面。这时候的里拉琴变作电吉他,默苍离还是穿着当年的一身衣服,“这是潮流。”他说,而竞日孤鸣只是握着默苍离的手腕,“这是我的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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