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大师的尸体初步判断:咸死的。

行舟渡重山

蝴蝶

雨一坠便碎了。玫红色沉耽的黄昏碎在冬雨里,一滴一滴地,檐上敲过一串水,残蝉的哭号都如仅存日前的扣玉声,闷闷地藏进檐下空巢。若以燕子飞离的日子算起,秋意已经冷透了。冷得庭前的霜花缀在枯黄的草,冷得玫红沉淀如尸纹腐臭的暗紫。暗紫。扶鸾降下似的,单夸想起满目琳琅的暗紫色,飘浮着的阴谋和曾在花园中翩翩起舞的蝶翼。蝴蝶死在竞日孤鸣更前一个月夜里。两片紫在眼前碎裂成灰。锈在破旧朽木上的铜环闷闷地响着,思绪暂时搁置,单夸慢慢地去推开门,没有撑伞,身形如苟延残喘的秋意一般佝偻。

飞白错愕地闪过一刻,映在天际,映在眼中。雨珠淅淅沥沥地掉,粗布衣难以驱寒,湿哒哒地垂下头,采参客也垂下目中一时的惊诧。暮色裹挟惊雷,像是打起调子的锣鼓,催晚霞的余光去睡。它慢吞吞地西斜着坠去,一寸一寸笼过身前来客的面容。暗紫色。蝶翼扑腾着从粉末里挣出,真是……真像是隔世迟来的笑话一样。这回依旧是苏厉敲响门扉,但带着假面的人却增了另一个。


“它是鸣了吧?”

这是跨了生死的第一句话,他说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燕鸣。”

——但冬日里哪里还会有燕翔呢。连蝴蝶都会被冻死的。单夸不解其意,只是绀色的奇石罢。石燕展翅,如浮光掠影般地在风雨中远远飞远去,衔来来者后续欲盖弥彰的话语。

“听闻此山中有一琅琊小屋,正逢阴雨,小人失了方向。无意叨扰先生,烦请您为小人指条明路。”

琅琊与明路二字被若有若无地咬重了些讲,可逐日之人停步观日,路又怎么会是同一条路呢?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抿一抿唇,身子到底不堪重负般更矮下去一点,“这里便是琅琊小居了。”苏厉没有说话,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连最后的吐息都如鲠在喉。他断续着、深深地叹了一声。

“早闻先生出手的人参品相甚好,这便亲自来寻了。小人家贫,没带什么值钱物件来抵价。唯有此物献上,聊表心意。”

布帛掀开的瞬间,烛光打落在玉石表面。正是当年竞日孤鸣予他的那一块金镶玉。心思澄明透亮如玉,破烂的窗纸漏进一缕风,吹得失神,吹得单夸连石头都滑着摔掉了手。“哎呀,单先生,你真是不小心。”风呼号地更大一些,烛火照出墙面上两道浑浊的影,颤抖着,最后还是熄成一条缠绕过他与他的青烟,烟后是蜃景般的吉光片羽,连言辞都堂皇:“这璞玉一经雕琢便染上世俗的尘埃。小人不才,请问先生,这世上当真有返璞归真吗?”


第三盏新灯在叹息里摇曳。什么是璞、什么是真?真无从寻,归更无处可归了。单夸沏上一杯茶,无声地答着,转身从内室提了几根山参递给他,随后又欲蹲下身去拾起那老旧又崭新的物什。无瑕不成玉。一句话在喉咙里温着尚没有出口,另一双更有力的手已然按在单夸的肩上,使他再难下俯一步。手的主人用力过了头。酸疼刺激着肩颈,同样也昭示那条线后不曾止息的东西。他眸中的炽热忽地变得透明。竞日孤鸣就那样看到了。苏厉侧过头,视线灼过案角,那盘棋,盖在衣下的旧局新局活局死局。“先生通棋艺?”似不经意间的一碰,黑白坠下,他也斜眼看去那十九道纵横的天地。那是或曾把握在掌中的江山社稷——走马观花的旧忆如介子须臾。或许决断和彻悟都在瞬间里,或许从石燕飞走时已知雨有停歇一日,或许死过的蝴蝶便真正地死了……又或许他已懒于回想那一个再一个从圆到缺的月夜。

“不。”单夸摇摇头回绝,捡起黑玉用衣服揩拭擦净,搁置到来客的手边。“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听鸟鸣风动,于何方最甚便替其在何处落子,小小把戏,让大人见笑了。”

但苏厉没有看。也没有笑。他将目光垂了垂,采参客也跟着探去,一同掠过静卧地上的翡绿。楚宝无瑕。

他仍在琢磨着那一步棋要如何去下。

 

木板地嘎吱的绵长脆响里,来者已跪坐蒲团之上。他将冷掉的茶水倾了一地。随之丢去的还有压抑。更多一层虚伪被撕裂开。笑意收敛在一字一顿的谜底,“与天对弈,夸父竞日。”他终于选择在此刻揭开。并不太难推敲的心境,竞日孤鸣沉默着应下早早预示的身份,他顿了顿,继而道,不紧不慢地从身侧鞘中抽刀,动作轻柔,但单夸避无可避。“小人为先生带来一项好生意。”寒意逼在喉前软肉,冷铁横悬命脉三寸。“茶不必再斟了,滚烫的沸水枕入流沙也会冷。江山流血,这局要落子在血中——先生若是赢了,报酬追加五倍,小人即刻离开永不再来。但先生若是输了,便要留命。”

 

“…虽然座子占星,但如此,某便承这一先了。”

没有余地的选择。白子叩落的时候,长兵缓缓归鞘。竞日孤鸣温吞地说着,温吞地一步一步将棋局布下。仍然是老一套的变式。两处星位,四角飞挂,终接的阴阳将两地隔分。对座者子落得愈发慢了。他面上涌现出一抹恍惚,甚至连捻棋的指尖都些微地发颤。“先生在想什么?”竞日孤鸣问。他不答,又按下一子在中腹迂回。白瓷盏被人举在唇畔,苏厉没有饮,神情却愈发地触动,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那块玉。“只是想些旧事罢了。”罢了?往昔那些轻佻的恶意再度蹿出来,竞日孤鸣竟隐隐快对此发笑,笑到肺腑里又如搅动的刃,刀口钝了,笑也酸着涩着,笑成了一声紧接一声的叹。“切莫沉湎旧事了呀,先生。”他道,白石复敲下几颗,围纵关隘,伏局将成了。

 

最后一子的绝杀,他们沉默着,连动作都被有意放轻。烛在月下睡着的第三十五年,蝴蝶的残骸再度在火光中焚成灰与尘。尘埃落定了。于是灰还飘在那里,不安、不甘、观者却无能为力。竞日孤鸣抚上假面上那簇软须。“苏厉啊。”他第一声唤吞在呼吸里。月夜也好、蝶翼也罢,生与灭,死与活,早反复地在庭前预演过太多回。毕竟满园春色才值得蝴蝶留恋。但花园也死了。纵然姚金池含泪的哭腔诚恳,竞日孤鸣却早早知道这些都死了。破碎的不会再度圆满,天理不许,他也不许,他不允许自己残缺,又不许自己破碎的圆满,所以登台伫望,选择了妥协和不妥协之外的第三条路。雨仍在下,烛焚殆尽,光就要熄了,三十年前后的自私与残忍仍然委曲在骨节,一如竞日孤鸣再一次唤他,没有刻意扭曲的声线,亦无感慨或他样的情感。“苏厉。”单夸看看地上的玉,看看案前的棋局,余光里有窗棂外沉寂的暮色。“苏厉,放下吧。”


冬日没有蝴蝶,淌尽的蜡泪吹熄了灯,日头彻底落下的那一刻,连暗紫色也早早消散在月色里了。



是私设。

是朋友的脑洞,我只是从竞视角写的而已。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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