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大师的尸体初步判断:咸死的。

行舟渡重山

《还没结尾前,在路上》

Summary:褶皱已经爬上他们的身体了。人会成长,会老,会发霉,像是只轮转一次的四季,从新生的春日到萧条的秋,暮色苍茫的冬日在不远处等着,竞日孤鸣看着姚金池,突然地、迟迟地、又一次醒悟这个道理:人生,人老,然后人死。世界上每一个人。反复着,无聊至极。

Note:竞池,现代设定,同背景时间轴短篇合集,约1w字。



1.在路上

开车从Cherry hill到Atlantic City,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小轿车在七十三号公路上疾驰,而后在B出口转到Atlantic City Expy,这其中除了导航里抑扬顿挫的女声和百米一个的路标牌外,实在看不出这两条路有什么区别。像每部赞颂公路美景的书籍中描写那样,蓝天,白云,道两旁的森林和野草。竞日孤鸣看得视觉疲劳。说实在话,没有那样的心态,再美的景色都没法让他成为凯鲁亚克二代。‘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被滥用的句子在脑海翻涌,杰克的下一句被不屑替换,竞日孤鸣说去他的,这辆车上的平均年龄都已经步入中年危机的门槛了。

他当然没有说出声。实际上,平日里他一直是个好好先生,被邻居冠以Mr.Nice的美名。这可能得归功他以前忍辱负重的三流小说经历,导致现在也养了一副乍一看平和得要命、其实内心屁话不比当代无聊青年人少的吐槽役。再说回来,辱这个说法并不算很恰当,至少他曾经的生活比所谓的卧薪尝胆要好上那么不止一点。要怎么讲才好呢,可能人都要追随某个欲望的黑洞,忍受黑洞后空空如也的落差。太对了,竞日孤鸣漫不经心地想着,查尔斯真应该找他拍个竞日孤鸣的一生*,效果应该不比原版要差。


反正路上的时间还长。


新泽西州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森林,而它的乡村公路仍然保持着八十年代的风味。挺荒的。春天还没来彻底,枯树枝头上没有新的叶子,在风里摇摇摆摆的,活像是一具具庞大的稻草人尸体,在车窗里不断闪现着景象。这让竞日孤鸣隐约有些穿越的错觉,他扯了扯身前的安全带,合上眼睛,又按了按太阳穴,一种春困的惰意便爬上脸庞,催得他打了一个哈欠。驾驶位的姚金池目不斜视,两手都按交规非常规矩地耷在方向盘上,但她还是扬了扬下巴,从后视镜里递来一道目光,问,“需要把音乐关小一点声吗?”


那道视线被镜面折射的毫无温度,也可能是午后的阳光实在太热了,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竞日孤鸣摆了摆手,他晃晃头尝试物理醒觉,此刻电台正放着约翰·丹佛的《country road》,悠扬的老调在汽车内回荡,竞日孤鸣无聊地想,东边西边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啊,都是七十三公路这模样……或许西南边有真正的稻草人?他没真的去过那边,也无顺着公路探索的辉煌经历,只有记忆深处的安吉拉和梅森读起他们拼凑的诗集。竞日孤鸣努力构建一副画面,绞尽脑汁却只想到中国。从面朝黄土背朝天到一群人与公交车门殊死搏斗,几十年前尚且年少的他路过北京首体,在栅栏外对看门可罗雀的演唱会行注目礼。一九九六的一个春夜,那时候的音乐多了一些电音杂音,明明更空洞一些,但一点都不失真。同样一个季节……再过几日就是……是什么日子来着?潦草收场的演唱会并不能降低歌手本身的格调与身价,他没能和这位传奇擦肩,竞日孤鸣也不曾为此遗憾,他只是觉得可惜,可惜奔五的中年颓男实在想不起那日更多古旧的往事。

唉,反正也没有什么比从天空中坠落的飞机与乐坛流星一闪即逝更大的事(大概)。

日子过得太快了。他得出结论的时候约翰才唱了一半的歌,仍然在深情呼唤着大山母亲。可惜死人没有办法回家,他们都睡在地下六英尺的地方,或者睡在别人为他们建造好的坟包里。建国太久,诈尸太麻烦,死人不该随便地活,竞日孤鸣深谙此理,于是他多数时候只和其他死人同伴社交。少数的时候,譬如现在,老天一道雷劈开棺材板,那不跟着起来岂不是太看不懂上帝眼色?


低情商:一切随缘。

高情商:一切随缘。


这两句话的个中区别可以慢慢地悟,不悟也可以,不是太重要的东西,重点是他正在和他生前认识的活人社交。还不算一般的活人……其实现在也可以算一般了。姚金池是他曾暗恋过的姑娘,说明恋也可以,长话短说就是求婚被拒绝了。按常理来说这应该会让男女双方都挺下不来台的,不过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被竞日孤鸣的阴谋诡计一搅合,反而显得无足轻重,求婚被不被拒都不再要紧,说不定还有人琢磨着难道这也是竞日孤鸣的计谋?错了,其实这是他的逃生路线!介个就是姚金池的不一般之处,竞日孤鸣觉得自己应该是和这姑娘有点旖旎情愫在的,尽管两个人朝夕相处尽二十年才摸了摸小手搂了搂腰,还是姚金池搂他,简直纯情的可怜。不过时间太久了。三年五年过去,好吧这个和二十年相比没有多久,但是要知道推倒一面墙可比建造一面墙容易太多,感情同理,想着想着就散了个干净,不是人人都有费洛伦蒂诺的痴心。于是乎,再见面的两个人逐渐恢复一般熟人的关系,物是人非远比这存疑的爱情值得歌颂。


为了照顾竞日孤鸣的乏意或者其他什么,姚金池最终在拐入城市路口的时候腾出一只手调小音量。竞日孤鸣侧过头看她一眼,女人几天前做的指甲已经蹭花了。浅青色斑斑点点缺失几块。驾驶位上的女人也没能从岁月里抢得多少便宜,但她特有的韵味仍然独自如花绽放……不是什么好形容。竞日孤鸣不喜欢用花来当喻体形容人,至少不是形容姚金池。这可能要归功于他前半生看了太多花,又或者姚金池和花和他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复杂扭曲了。时到如今,竞日孤鸣已经不再是当年首都小洋房里看书喝茶的闲散家伙,虽然具体想想,他只是换了地方喝茶看书,其他变化还真不太大;倒是姚金池。自打他跟过着迟来二十多年的叛逆青春期似的,将自己整出来的烂摊子往自己好侄孙手里一丢,一个人一个箱子说不好是逃还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样飞到国外(那还是竞日孤鸣第一次坐经济舱),姚金池就算是彻底从他们家这个不大不小的系统里脱离出去了。她不再做女管家的活计,也不从他这儿拿一分钱工资。


尽管如此,竞日孤鸣移回目光,或许是经年养成的习惯,在生活里的各个方面,姚金池总在体现着照顾人的一面。


唔,这里必要点出,‘生活里’仅仅指代最近一周。姚金池不知因何原因旅游至此,竞日孤鸣没有多问,因为那并不是对老朋友礼貌的行为。总之,他们两个人在街边的咖啡馆相遇,十分符合作家笔下的转折点故事。虽然没有那么浪漫就是了。竞日孤鸣帮语言不通的老朋友同服务生翻译,也自然而然地邀请对方来家里坐坐,都是些社交上该有的绅士行为,这里暂且不提。这次出游也是两个人随意拟订的计划,Atlantic City,大西洋城,除了拉斯维加斯外美国最大的赌城。竞日孤鸣翻着旅游手册一字一句讲给姚金池听,而女人只是将洗好的碗筷收到壁橱里,也不在意刚刚做过的指甲,点点头首肯了这个不算提议的提议。


那就去看看吧。她说。


于是他们上了车,从一个乡村小镇奔向另一个不那么乡村的乡村小镇。至少抵达目的地前他们这样想着。可惜道路旁边破旧的木头房子,和街角三两成群不知道做什么、大概不是些好事的人,都昭示着现实与理想的参差。


所谓的赌城没多繁华,竞日孤鸣想起一年前开车往佛罗里达自驾游,为了喜欢的作家而特意转了一圈的汉尼拔,那里同样是这般荒凉惨淡的场景。竞日孤鸣的驾照也是在那里林林总总扣了六分的。他在异地里的异地上了三次法庭。说来搞笑的是,说是法庭,其实也无电视剧中那么严肃,地方法庭就设在木头屋子的二层,破破旧旧的,还闷热的要命。那地方连空调都没有,法官用文件扇着风,假发没遮住的前额留下几滴汗水,而他只是坐在第二排的位子上一言不发。对竞日孤鸣来说,无论是法官冗长且充斥着他听不懂的口音的发言,还是不知因什么问题将字迹印的模糊的文件,这些都是走个过场,只待小半小时之后,两个身穿警服的救星能带他去交了罚金。

出发前竞日孤鸣曾把这往事当轶闻讲给姚金池听,后者那时候很自然地乐出了声,甚至同他开起了玩笑。“竞日先生,上法庭这种事,已经这么熟练了吗?”


竞日孤鸣摊手,“南方的口音,我是真的听不懂呀。”

这无伤大雅的玩笑成功打破了两个人之间莫须有的尴尬,姚金池主动承担起司机的职责,说是为了保障两个人人身安全的缘故。竞日孤鸣不以为然。就算他不说这个故事,恐怕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毕竟是金池啊。他想。




2.停车场


开过两个红绿灯,而后是一排排Outlets的商店,大多都没有开门。竞日孤鸣草草扫过店面,壁橱里模特或身穿劲装,或花里胡哨,总之能勉强担起争奇斗艳这个词语,只可惜,这股春季新潮流止步在大门前的一纸告示或一块CLOSE的挂牌。他们迎着荒芜的新时代开车进了凯撒‘酒店’的停车大楼,在懒洋洋的黑人制服小哥的指挥下一路盘旋高升,爬到第十四楼的某个位置停下。

之所以是带着单引号的酒店,因为酒店只是副业,它的主要赚钱与名声远扬的根源还是赌场,其他都是附加的产品。譬如停车楼和停车位,在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会有这么不符合科学规则的停车位?在倒车入库的考试时fail了两次的竞日孤鸣表示强烈谴责。

那并不是个太好的停车位,靠边,狭窄,还充斥着前人随手放下的历史遗留物。姚金池倒车入库,在车轮碾压过什么的时候啧了一声。她鲜少外露这种神情,至少面对竞日孤鸣的时候是这样,男人印象里的女人唯有在他与家族撕破脸的时候曾直白地表现出怨怼——少女的怨怼——倒不完全是言情小说里那一套。好吧,有些许相似的地方。总归都是一方做了不好的事情,而竞日孤鸣确实做了,另一方以过分的藏锋的言辞阴阳怪气。实际上小情侣吵架的模式更能套用上,但鉴于两个人并非且从来不是那种关系,带点中二气息的前者的形容会更安全一些。少女的怨怼,那种拐弯的有迹可循的情绪,而非现在这过于直接表示负面的一声‘啧’,这里面实在有着非常大的差距。可能姚金池的年纪已经让她无从适应那种原先的表达了。竞日孤鸣率先表示这些思考里不包含任何对女性的歧视,但是,严肃点说,除了那些励志语句里面,没有人管三四十的女人喊少女。

……这当然充满了歧视的意味。但竞日孤鸣,一个并非平权爱好者或支持者、目前喜爱随波逐流、连他所处的国家现在由哪个政党当权(他隐约记得是民主党,但是他支持飞天意面神教党上台)都不清楚的家伙,还指望他愿意自己再打自己的脸,想起来做出所谓被称作‘少女的怨怼’的行径的姚金池,彼时也已三十多岁吗。

“啧,”姚金池说,“饮料罐吗?”

“或者外卖包装外壳。”竞日孤鸣撇嘴。


饮料罐,外卖包装壳,至少两个人都这么希望,在这个路上会随时蹦出一只鹿对你笑眯眯地无声说“Surprise!!!”(它们甚至自带感叹号!)的自由国度,鬼知道一个被称作赌城的荒凉小镇的车库里能丢下什么。鸽子的尸体可能都还算好的。

“嗯,这感觉更像是饮料罐。”几秒后,竞日孤鸣补充道,他下了一个由自己不知道的理论支撑的结论。

他们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不算插曲的插曲。从驾驶座上下来的姚金池有些疲惫地舒展了一下,竞日孤鸣绅士地替她拿了手提包,并按下快捷键锁车。明黄的灯光在昏暗空间里闪烁三下,竞日孤鸣一手拉了拉门确认,而后走到姚金池身边。她正扶着大楼的边沿向外张望。景色不错,视野不错,从高处俯瞰小镇的一面,再怎样荒凉的城市,搭配上如画般的天空与云层与阳光,都能展现出某种别样的自然的美。


无怪每个年代都有艺术家赞颂自然,竞日孤鸣漫不经心地想,并将包递还给主人。尽管按照里尔克的逻辑,艺术家生来就为赞颂自然。

可惜。大概是竞日孤鸣今日感叹的第三或第四个可惜。可惜他并不是个艺术家,可能连某些向死而寻生的至今真名未知的社会学家(这个身份仅是竞日孤鸣单方面的说法,默苍离本人从未、也再没机会承认。)都能算作与自然沟通的艺术家,但他确实不是。他的想法太过简朴,在剖除一切华而不实的废话后,他只觉得荒。真的很荒,这地方,哪怕下了高速也是。

“大抵没到旺季。”姚金池出言,不知道算不算看破了男人想法的安慰。


竞日孤鸣只是嗯着一声,但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又想到汉尼拔。密西西比河,河岸边的玻璃饮料瓶与塑料袋。可回收的,不可回收的,垃圾,什么都有。这些有的东西占了当地一半的比例,剩下一半则是马克吐温故居前的雕塑与朗朗上口的文章。只可惜马克吐温的故事也停留在旧时代里了。电梯,广告牌,路灯。现代化的机器以一种别扭的方式筑起一道阻隔岁月与自然的围墙,他走在人行道上,走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中间,身前是需要按钮才有反应的交通街灯,身侧是沿用近百年的道路排水系统。风吹过街道上,除了他与两个截然不同又相同的世界外,连根毛都无,更别说撒丫子奔跑的少年与冒险。都是不该被深究的美好幻想罢了,所有美好的书(不是歧视,但我们首先在此排除了日本文学与俄国文学),温柔的作家的笔下能在深究后依旧毅力不倒的只有讽刺。一切连他们近乎所能排弄文字、展现柔软都无法避开的讽刺。


这些讽刺大多关乎于社会,而我们的主角之一,大部分时间身为一个大众定义里蛮符合的‘社会废人’与‘社会败类’,这话题并不是个值得他深究的东西。竞日孤鸣非常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将结论停留在最肤浅的表面:大西洋城与汉尼拔差不离。

嗯,还是有区别的。新时代的巨型机器先锋,吊车,正在隔壁搞着装修,这无疑是新世界乱拳打倒老师傅的绝佳证明之一。竞日孤鸣和姚金池乘着没有十三层的电梯下楼,出去,将自己贡献在紫外线的照耀下。他们再次远望,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荒凉的有名的落后的城市——CASINO的标牌无处不在,离建筑近一点的地方还能听到广播里反复播放的说明。禁止二十一岁以下的人参与赌博,禁止在区域内吸烟。

“糟糕,”竞日孤鸣同姚金池开玩笑,“我的驾照在车上,届时不会被拒之门外吧?”

竞日孤鸣长了一张娃娃脸,岁月也对他高抬贵手似的,没有留下什么太致命的痕迹。非要说的话,就是他光滑的额头在阳光下看着些微有些发油。这不是他的问题。皮肤质量不能算人为可掌控因素,更别说油性皮肤这与生俱来的东西了。在乍一看的一眼里,他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差异,只是更瘦了一些,原先弘起的肌肉只剩下耸拉着的一层皮。


“唔,”姚金池十分配合地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视线在竞日孤鸣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同样开玩笑地道,“多虑了,竞日先生,您……嗯,二十一岁大概是太高估了。”

是心照不宣的玩笑话,但姚金池依旧捡着更委婉的方式讲道,一如既往的,而竞日孤鸣也一如既往的,很浮夸地绞起眉头,皱吧起一张苦脸。


“Hey, that’s mean.” 他说着,似乎是忘记了姚金池的英文并不那么好的事实,“ It really was!”




3.赌场海滩


酒店有个尖顶,纯白漆在光下泛黄,仿佛戳着太阳,又仿佛被太阳一点点融掉,化成一地黑色的影。姚金池和竞日孤鸣从停车场出来,从电梯走到正门门口,没能逃离开这片晦暗。晴朗空气似乎总在不远的前面,却最终只是望而却步的遥远海岸。竞日孤鸣向远处的沙滩凝神,姚金池捕捉到男人的目光,在推着旋转门的时候宽声,“我们晚些可以下海的。”

“嗯。”竞日孤鸣心不在焉地说,从一堵墙走到了另一堵墙后。


赌场在地下一层,疫情期间的情况无比萧条,一大半人为赌盘被挂上封条,只剩下永远转不出三连的老虎机和无比嘈杂的浮夸音效。竞日孤鸣和姚金池并肩在其中穿梭,将钱包中的四千美元尽数换成筹码,一边开着概率的笑话、一边像是傻子般地成为笑话的主角。他们两个并不自觉能有更胜过电子程序的天运,但是他们依旧乐此不疲,也不知道是为了赌博这事儿本身,还是为了花钱带来的某种特殊快感,又或者其他什么的。姚金池和竞日孤鸣在一台机器前滞留了过久的时间,只因为屏幕上凑对的标志是那些他们熟知的东方文化。虽然就连这一点点可怜的东方都是西方凝视中过于离奇的印象。夸张的龙头,公正的福字,灯笼和扇子。红色黄色。两个人轮流把握拉杆,扭动,每当转盘开始飞速旋转,他们就屏住呼吸,提前相互猜测结果:我觉得这回一定可以。


他们都知道这回也不可以。


但他们还是拉动了拉杆,换了另一个人坐到机器前,说着:我觉得这回一定可以。


这不能算是上瘾,因为两个人都没对拉拉杆这件事儿感到有多激动,也不为等待屏幕上凑三对的花色暗藏期待。他们屏息凝神,仅仅因为他们该这样做,像是所有人和所有剧本里写的那样子。偶尔,他们会有一个人打破固有认知,有时候是姚金池,有的时候是竞日孤鸣。他们随口闲聊一些近况,大多是竞日孤鸣在问,姚金池在答。他问她还在孤鸣家做工么,姚金池说不,不再了,很久前就不在那里了。但当竞日孤鸣拐弯抹角、或很直白地提起其他一些人的时候,譬如千雪孤鸣,譬如苍越孤鸣,姚金池却总能从善如流地回答:他们的生活都还不错。上次见面,如何如何;再上上次过年,如何如何。他们也会提起你,竞日先生。而轮到姚金池发问的时候,字里行间、至少竞日孤鸣这样去捕捉信息的、每个语气和迟疑的停顿都在询问:竞日孤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介个当然不是姚金池的本意。首先,她不会喊竞日孤鸣,她只会说竞日先生,不一定恭敬十分,却总是非常礼貌。其次,很多时候,她只是表达了来自其他人的问候和关心。最后,竞日孤鸣清除地意识到,这其中大部分仅来自他自己的臆想,和被世俗道德的绑架——那些人又如何知道姚金池会在这里遇到他呢?这其中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阴谋。他不无龌龊地揣度这些心思。

“换一个试试吧?”姚金池忽地提议。


仿佛是看透了竞日孤鸣内心深处的挣扎,那一栋由象牙铸成的高塔,谎言与真情编造的空中楼阁;她看向牛角尖中的迷惘魂灵,没有伸出手,只是平淡地建议。这场感情与权力与个人与群体的各方面拉锯,持续了几十年后的尾声里,她已疲惫。没有人能逃过时间的淬炼,老虎机和游戏也不可以,一切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恍然失去原本的兴致。竞日孤鸣松开握在拉杆上的手,终于结束了他最后一次自知失败却仍一往无前的赌博,可他的手仍是不自觉地蜷着,指节弯曲,掌心向内凹着,仿佛还握着某些东西。这是一种贪婪的展现。明明知道必然失败的结果,还妄想要抓住些什么。他的指缝里奔逃出流离的风。

老虎机发出刺耳又喧扰的音效。一个龙头,两只灯笼,像是被斩首的。被截断。剩余的血肉分别装好。放飞在灯中,或者挂在墙角,糜烂的肉在纸糊中发出朦胧又暧昧的光。


荧幕的光映照在他脸侧,照得惨白。

“好啊,”竞日孤鸣说,并不关心这一轮游戏最终的结果。

他们继续在蜿蜒曲折的迷宫里向前。


再往里,是更古典一点的场所,更符合老版影视作品中对赌场的展现。空荡荡的大厅里,几个荷官百无聊赖地站在玻璃隔间后,戴着一层口罩和一层防护的头罩。桌子上的客人挺少,六张桌子没坐满一半,稀稀落落的,悲戚中又透露着一股子执着。“算不算热血?不畏病毒和倾家荡产的威胁,”竞日孤鸣半开玩笑,姚金池点点头,笑出了声,又摇了摇头。说,“热血似乎有些太年轻了。”


“我们又不老,”竞日孤鸣习惯地回了一嘴,姚金池抿唇笑一笑,竞日孤鸣则补了一句,“或许是有一些吧。但也没有很老,老得皱巴巴的。”

“皱巴巴没有什么不好。”姚金池眯起眼笑,眼角夹起两条浅浅的纹路。


褶皱已经爬上他们的身体了。人会成长,会老,会发霉,像是只轮转一次的四季,从新生的春日到萧条的秋,暮色苍茫的冬日在不远处等着,竞日孤鸣看着姚金池,突然地、迟迟地、又一次醒悟这个道理:人生,人老,然后人死。世界上每一个人。反复着,无聊至极。


对话戛然而止,他们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德扑,不太复杂的规则,又是一场极靠运气的游戏。两轮里,没人说话,姚金池用蹩脚的英语询问这里是否可以抽烟,工作人员摇了摇头,牌桌上的竞日孤鸣扭过来一张脸,挑起半边眉毛,“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姚金池的一只手还握着没完全从包中拿出的烟盒。她又放回去收好。“很早。还在做工的时候就开始了……平日不太抽。”

竞日孤鸣继续看她,“我一直不知道。”

“说明我藏得很好。”姚金池难得开起了玩笑,似乎是被竞日孤鸣打趣得有些窘迫。她凑到竞日孤鸣的椅子旁边,用胳膊肘搭在椅背上,蹋下腰支在那儿,用手去摸了摸竞日孤鸣手中的扑克牌。她的形态亲昵又自然。竞日孤鸣没有说话。


又转过一周,荷官翻开第二张。方片九,大家该跟的跟,该弃的弃。前一桌的家伙fold。八个人还剩下七个,竞日孤鸣眨眨眼,显然有些犹豫。“不算好牌啊。”姚金池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确实,一张黑桃三和红桃五,怎么看都不算太好。


“All in.”竞日孤鸣倏地将面前的筹码一推,坦然地迎上了姚金池不解又颇有些意料之内的错愕目光。

“这算不上一掷千金?”她问。


“其实只有三百刀不到,”竞日孤鸣回了她一个自信的笑,“但是一掷千金听起来很潇洒。输光掉才好,我们等下可还要下海呢。”


三个人被竞日孤鸣的豪气吓退,剩下几个跟着一齐全入。荷官翻开底牌,果不其然地输掉。竞日孤鸣是全桌最小的一个。对坐的老外对着他们俩比了个拇指,也不知道是赞扬他们的胆色为游戏增添些趣味,但是嘲讽他俩没事找谁、扰乱秩序。都没关系。竞日孤鸣拉着姚金池下桌,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一眼输出去的钱,难得地、第一次地开怀大乐。




4.橘子汽水


新泽西的海滩看不到落日,嶙峋高楼比墨镜更能将光影遮盖。他们沿着海岸线行走。大西洋城的这一段路很适合散步,各式的音乐混杂在一起,炫彩的灯光将木阶染成时尚大道。


这是一个不那么安静也不那么喧哗的所在,竞日孤鸣手中的半杯橘子汽水还在蒸腾着冒泡,然而当迎面走过了第三组亲昵情侣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都不比天黑下去前自然。姚金池站在竞日孤鸣的右手边,他难得地彰显了挡风的绅士风范,虽然新泽西的早晚温差主要体现在无处不在的寒。聊胜于无,竞日孤鸣感受着冷气顺着袖口吹进去,为此行为评判,然后又偏头去看身侧的人。

姚金池比他矮一个头半,在一米八五的前提来看,她并不能算是一个娇小的女人。此时此刻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头发湿漉漉地未干,沉沉地指地垂着,身上则披了一件浅绿色的大围巾,后颈上还粘着沙粒。


“嗯?”大概是目光过于直白,前女管家将半张脸转来,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让竞日孤鸣探究的视线刚好居中在小挺的鼻梁,弯弯的一个弧,可以如滑梯一般顺畅滑下。他也确实这样做了。第不知道多少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竞日孤鸣的目光飘落到鼻下阴影中的角落,迷失在人中凹陷的一点。姚金池的口红已经没有了颜色。


被海水洗掉了色啊。竞日孤鸣这般天马行空地想着,姚金池的唇色确实浅了两个度,甚至在昏暗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许苍白。这张唇的模样让他有一种说不好的感觉,它白得发紫,相比之下姚金池更像是那个住在六英尺之下的人;但若仔细地看,譬如竞日孤鸣这般,又能发现它隐约透着血色,是一个鲜活的、可爱的生命。太奇怪。竞日孤鸣继续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嘴唇——姚金池怎么会有这样一张嘴唇?那个柔声细语的女管家、那个坚韧的女人……


他盯着一双嘴唇,仿佛穿越回了十几年前那般。那时候他们之间藏着太多秘密,那时候每一个肮脏的秘密都被表现得旖旎。


咳嗽,摔倒。体虚与病态,他倚在她怀里,他把握住她的手,那时候一切似乎都是刚巧的,却将一切都停顿在这里。他们没有未来,没有继续,没有接吻,因为秘密只有在距离的阻碍中才能称之为秘密。于是他就尴尬地撤开了,不合时宜却本该如此地。她没有太多的动作,只因她似乎早已猜测到某年某月某日里某某人藏起某某秘密。

他盯着一双唇,穿越回几十年前,又折返至秘密被曝光的彼岸。天时地利地、又不合时宜地、两片干涩的唇碰到一起。那确实是一个很适合接吻的高度与角度。竞日孤鸣微微倾下身,一如姚金池稍稍抬起头,故事则有了轻轻一触的开始。这亲吻说不好起因与结果,他们无一人觉得旖旎或者暧昧,却亲得难解难分。他们吻得激烈且鲁莽,温柔却毫无章法,除去一切难以言说的缘分,仿佛之后支配他们的并不再是情感,而是一种不必被点破的恐惧,然后是荒谬——不至于生离、也不至于死别,但是下一秒的到来似乎真的因为这个吻而变得充斥压力。


要分开吗?怎么分开呢?


日光再向西斜了些,彻底地看不到了。海浪仍然在拍打,在一阵又一阵浪涛的声音,他们不得不结束这个吻,也结束了僵硬的罚站,总算动了动呆滞地扶在空中的手。这个片刻很难用尴尬来形容,竞日孤鸣眨了眨眼睛,第一次发现姚金池的神情好像没有那么容易读懂,但是他手中的汽水仍然隔着玻璃壁传来颤动,像是在催促他:走吧。

走吧,尴尬总会消失的,哪怕现下的自然是一种劣质的假装,反正时间也要催着他们匆匆而去。姚金池侧过脸,一只手摆弄着头发,将几缕碎发别到耳后,脸上似乎有些红晕、又似乎没有,就着斑斓的灯光与夜色,竞日孤鸣看不清楚。于是他也侧过脸,要找点什么事做。喝水吧。玻璃瓶内的橘子汽水还在散发气泡,他一饮而尽,碳酸饮料在他口腔内炸开,感觉一如刚才的吻。这真不是个好的联想。竞日孤鸣用余光瞥了一眼姚金池,速度很快,快到他自己都疑惑究竟瞥到没有,还是只是他不自主地转了转眼瞳。

就在竞日孤鸣犹豫之际,反倒是姚金池率先打破尴尬。那一瞬而过的目光被她精准捕捉,“竞日先生,”她尝试自然地说着,“我的口红蹭掉了,能将手提包递给我吗?”


分明是之前下海的时候就洗掉了。竞日孤鸣没有将辩解的话语说出来,他同样也没有依姚金池的话将包乖乖递过去。相反,他将手中的空玻璃瓶丢进垃圾桶,而后将另一只手上的手提包夹在腋下。这或许是竞日孤鸣行动上的反叛与辩解,侧面体现了小心眼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反正他没有遂姚金池的愿。

“不,”竞日孤鸣说着,以一种固执却显得稚气的口吻拒绝,似乎他才是口红的真正受益者一样,“那个颜色不好看。”

姚金池笑了笑,或许有些勉强。那不是个开怀地笑,但也不是很做作地假笑。更无奈一些,也更自然一些。她笑了,和很久前被秘密排挤时一样地笑,扬起两边的嘴角,眉头却稍稍有些皱起。曾经平滑的额前,如今已经印下了轻轻的一道痕,像是对折过的信纸。她没有坚持那个虚假的提议,也没有对竞日孤鸣的反叛有太多的反应。

“我下次换一个色号试试看,豆沙哑光,或许效果会好点。”她不甚在意地说。

“听起来像是个好主意。”竞日孤鸣乘着台阶下,就像往常他最擅长的那样。尽管他并不知道什么是豆沙哑光。他对女性化妆品几乎一无所知。

姚金池的嘴唇依旧泛白,没有因一次错位十数年的亲吻而变得滚烫或粉红。它毫无变化,至少它的主人有意让它这样显着的。竞日孤鸣猜这也是一种暗示。但他忘记姚金池从来不会暗示;现在,十几年前,二十年前;耽于暗示这无意义的游戏的人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已。就像他也忘了,他自己的嘴也没有因这个吻变得更不那么冰冷苦涩。橘子汽水的余味犹存。


于是,很自然地、很刻意地,十二度的夜晚意外地冻僵冻紫了两张嘴唇。也可能是接触传染。反正没有人再在意这个,一个太过平常的橘子味的潦草结尾。



4.尾声

接下来的路途中,从海滩到停车场,从大西洋城到樱桃山。没有人说话。星幕中静悄悄的。在路上,夜晚十一点的语言全部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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