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大师的尸体初步判断:咸死的。

行舟渡重山

《她》

*甘雨单人向

*第一人称视角。有关于过去的私设


……她看见了太嶙峋的瘦骨,蜷缩着的,一根弯曲的脊柱,犹如一张拉开的胡弓,两扇肩胛则是绷死的弦。一触即发的压迫感。我看着她正看着的,我们知晓,假如此刻削去她的手或足作一支箭,一定能穿云而去,突破人世间的任何阻隔,直取敌将魔神的首级……


我在夜半惊醒时,她正囚禁在山脚下的破旧木屋里。被斩下的敌将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到那儿,她会无情地掀起那张熟悉的、并不可怖的面皮。一只手抬起,从缝隙中向外伸去,那一层薄薄的、轻轻的便被掀起了。绿柳叶编织的薄纱帘,留云借风真君的府邸说不上华美,我心中的狂飙使它被吹得高高的、越过了我的发顶。这股风旋动着我的衣、我的躯、我的魂,将我一日内全部吞吃下去的都搅拌成空无一物的虚无。饕餮,其他生灵在背后如此称呼我,我却从不少吃哪怕一根草丝。这将阻碍我的成长,也是我对生命的想象中唯一的阻隔。

但我仍然觉得饿。


若说饥饿如芒在背,与它相对的‘饱’便如鲠在喉。我不敢觉得饱,于是我无时无刻都是饥饿的,而她定然与我相反。她是那么的苗条、那么的瘦,木屋中一定没有足够的草芥鲜花供她食用。可怜的女孩,她只能扒拉着囚禁她的、血肉铸成的栏杆,向夜幕翕动着嘴唇,就像我正在做的这样。月色是被煮烂的清心花瓣,它是皱的,黏稠又苦涩的,凝结成一缕又一缕冰凉的、料峭春寒里的光,最后被我在每一口呼吸时咽下去。


好吃么?

她从狭隘的缝隙里张开嘴,吃我吃剩下的一半月色,它从山崖骨碌碌地滚落,滚落到她小得可怜的胃里去。她以此为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吃么?我在睡梦中问着,女孩太过腼腆,拒绝了回答。不好吃,我猜测,但是留云借风只会大声喊我们的名字。甘雨!她的劝诫仍在耳畔回荡,你要长大、要成长、要变得强大。长大后的你才能离开这山。这是战争的年代,弱小的存在是——


梦里,她回过身,留下了‘瘦小’、‘弱不禁风’的背影。水蓝色的发尾坠在她后背,遮住那骨、遮住那弓;被尊称为帝君的神明以沉默打断了鹤仙的话语,弱小的存在是……定义被悬在半空,再没有人解释后续,我却知道“她”必然是弱小的。扭曲的背影在我眼底延伸着,她的背不再是可以杀敌的弓、手与足不再是穿云射日的箭,甚至连那一双肩胛,都如是一双蝴蝶的翼。这也是脆弱的。太多只蝴蝶死在我不经意的触摸中。我向往嵯峨群山的梦境,因为它们诞生了飞翔的翅膀,可我每一次对翅膀的触摸,都是对晶蝶寿命的一次摧残。真是脆弱啊!我很想以讽刺的口吻来讲,但这短暂的精彩却是我无比渴望的,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麒麟是没有翼的。梦中,蝴蝶被薄薄一层皮肉而制成的血茧束缚。柔软的、温热的皮肤,不同于我头顶坚硬的角、真君的羽毛、抑或帝君那可见山川脉络的手臂。这是人类特有的象征,就如同岁月一样。只有他们享有的特权,只有他们可以在这短暂的时间中,慢慢地、慢慢地老去、死亡。后者是太过陌生的词汇,尽管我见过战场上堆积的尸骸,却不曾真正见过‘死亡’。但我知道那必然是极其痛苦的。那只死在弓箭下的魔神,那只尝试将我吞吃入腹的魔神,它就是极其痛苦的。腥臭的、酸涩的,滚烫的、潮湿的,深红色、暗黑色;我记得它的喉咙,长着倒刺的宽大的舌头,裹着我的津液。我被卡在某个狭窄关隘,身后是一阵又一阵狂风和它的怒吼。不知名的魔神张大了嘴,弯曲的、长着尖锐甲片的手指向我所在的地方伸过来,并一次次与我擦肩。呕。它在呕吐,在干呕,用手指在喉咙一次次抠挖,直到唇舌被它自己划弄得鲜血淋漓;呕。她在呕吐,在干呕,我看见血和泪都从她柔软的唇角滑落了,这是一种痛苦最直观的展现。呕!庞大的魔神终于将我呕出,她却从始至终未能把噎在喉腔的、一团溃烂的肉团呕出,只有源源不尽的血与泪与……


与死亡。死亡和分别铸造了她的脊骨,这才是瘦弱的真正原因。可惜彼时我对此不甚清楚,仍享受着‘饕餮’所带来的成长,和所谓成长所带来的期望,将自己吃成一个肥胖的、行动都受到阻碍的肉团。死亡!太多次的死亡,人类不得不经历的死亡,老去的最后终结。她一定会经历死亡,这是我与她与梦中与梦外的共同认知,就像她一定会不可避免地老去,会变得垂垂老矣。那双刀削般漂亮都肩头会耸下去,饱满圆润的胸乳也会垂下去。她将变得干瘪、变得枯萎。柔软的肌肤将会生出皱褶,我知晓的,这些古老的纹路曾爬上父亲的温柔眉眼,一点点地堆积,最后变得过于沉重,将他压垮在病榻之上。也是这个时候,留云借风相隔三年后再一次找到我,第一次告诉我,成长、老去、还有死亡。她说着,说的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奥藏山,并阻止了我再次回过头去,去看我曾经居住的地方——那间破旧的木屋。


我走了,走过成长、老去、死亡,因为我是半仙之躯,有着母亲作为仙兽麒麟的崇高传承;而她留下来,身体内依旧流淌着父亲带来的平凡人类的平庸血脉,静静等待着我的成长以及她的死亡。老去被我们有意地遗忘了,丢弃在梦醒与梦中交界的某个逼仄角落。那里留云借风会抖着她的翎羽,用她尖细的嗓音讲着仙人十分(冗)长的寿命,解释为何当我才学会说话时,曾经年轻力壮的父亲已经卧榻在床,满头白发。



白色的,一片又一片白。白发丝在光下发亮,我又突兀地察觉到一分饥饿,于是今夜惨白的月色被我一个人贪婪地独享,没有为山下的她留下一丝一毫。这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我看到她痴痴地望着我,刹那间,我惊觉自己已有宣告吃饱了的勇气!风起了,帘子被彻底地打开,像是被噎着的魔神用利爪拽着我头顶的角,狠狠地向外一拉扯——旋转着、旋转着。我被自己的力量抛了出去,滚下了台阶,滚下了泥土与青草,滚下了鲜花与树荫。晶蝶被我惊扰地飞远去,群山静静地聆听着我的喧闹,而她则站在愈来愈近的地方等着我,来回踱步,露出羞涩却讽刺的笑脸,回过身的时候,又显出赤裸的后背。那双肩胛骨有时候如一张弓,更多时候像蝶翼。我不明白这种讽刺从何而来,腹中不由生出一种难受,或许是我一个独吞冰冷月光的惩罚,那种绞痛感让我四肢无力,既无法停止我向山下翻滚的进程,也无法加速。就像是我自己的旁观者,像她,此刻看着自己骨碌碌地滚落到那里。


那间木屋,她所居住的木屋,我曾居住的木屋。就快下山了,我为这件事实感到一阵眩晕,又感到一阵兴奋,丝毫不顾身体在一路上磕磕绊绊所受到的伤,她却不再笑了。连讽刺的笑意都不再有了。最后一点坡度逐渐缓平,我停了下来,眼前是空旷的、坍圮的废墟。曾经剧组的村落,已在魔神的战争中毁坏的面目全非,除了悲苦的遗憾,什么都没有遗落。比痛苦更先填充我的是迷惘,我阖上眼,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唯有一双眼,与我完全想同的一双眼,闪烁着哀恸;我睁开眼,什么都再看不见。她又在哪里?倘若对父亲的期望、对生命的想象已在战争中摧折,她又如何久久居住在比梦境更玄幻的地方,时时刻刻侵占着我的灵台?


睁眼、闭眼。大梦在遍体鳞伤的时候终于爆裂,在从山崖滚落的时候散落成碎片,她轻轻地捧起那颗头颅,捧起我自己,又轻轻地掀起那张熟悉的、并不可怖的面皮——这是虚假的成长,而她(我)仍是是弱小的,是被囚禁在血肉里的蝴蝶。厚重的脂肪是溃烂的肉团,是层层上锁将我包裹的虫茧,我必须将它们全部剖开,全部呕尽。腹部的绞痛更甚,天旋地转的感觉更甚,我用粗壮的,肥腻的手指掐住自己的咽喉,甚至将手指伸入喉咙深处抠挖。指甲在柔软的口腔里肆意横行,锈铁的腥味,冰冷的月色,煮烂的清心花瓣……我呕吐,我流泪,我涌血。


而她只是看着。看我厚重皮囊下太嶙峋的瘦骨,蜷缩着的,一根弯曲的脊柱,犹如一张拉开的胡弓,两扇肩胛则是绷死的弦。一触即发的压迫感。鲜红从唇角蜿蜒滴落,她看着我正看着的,我们知晓,假如此刻削去我的手或足作一支箭,一定能穿云而去……


成长被剥落了,这独属于我(她)的人世间的阻隔。她冷眼看着。她不发一言。





*生命不过是一种想象,足以突破人世间的任何阻隔——《万历十五年》

*是《移星》联戏里的甘雨篇初稿,因为很长,个人也很喜欢,就放出来了。

*关于身世背景这一点有一些个人私设与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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