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大师的尸体初步判断:咸死的。

行舟渡重山

虚魂 麟出·其一

summary:

叔孙氏之车子鉏商樵於野而获麟焉。众莫之识。以为不祥。弃之五父之衢。冉有告曰:麇身而肉角。岂天之妖乎。夫子往观焉。泣曰:麟也。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乃歌云:

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


腊月初八,大雪,诸事皆宜。

  

脚步声忽地止住了,洞窟深处有人影抬手一挥,忽见一阵热浪席卷而来。无论是有所欲谋、还是误入其中的人们纷纷化作熄灭的灰烬,惟有呜咽的风回荡在其中。尖叫哭嚎的回音都被绞碎,几个实力颇为强悍的家伙的灵魂欲借狂风趁机脱逃,却见那人冷哼一声,伸出的手遥遥一握,便尽数被卷入无尽的黑洞,成为万千闪烁一瞬的火星。

  

然后忽明忽灭的焰心彻底冷却了,仿佛片刻前的来者只是恍惚的幻觉。

  

恐惧,贪念,执着,愿望,留恋……人类的灵魂,各种彰显不同,又总是相似得要死,着实味同嚼蜡。

  

虚无吞炎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波送上门的粮食。自他从异火广场逃离后,兜兜转转半载,终究是回到了这个他降世的地方。千窟。算不上一个多花里胡哨的名字,却自成独特的生态。千百年前,在虚无吞炎生出灵智之前,这里也曾生活过一群人类,将他这一团火奉为神明和真理,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有着超脱世间的大智慧……还有无人可以匹敌的愚昧。想到此,虚无吞炎不免冷笑一声。回忆里的结局过于单薄了。当他睁眼的那一刻,千窟中的人们就注定了毁灭,因为他注定要离去,而真理与神明的背弃竟无一人反抗,他们只是静默地目送他化作与他们类似的模样,一步一步走出了地底的世界,静默地接受了消亡。

  

或许这样也好,虚无吞炎想,真是慈悲的赐死,倘若他们迈出洞窟,也不会见到比他们原先的真理更明亮的东西了——

  

那一日无星无月,斗气大陆的最北端,常年冰雪的佐尔兰德,正处于漫长的极夜。

  

那是个过于神奇的土地,也有着过于神奇的气候。没有人知道极夜何时结束,也没有人知道极昼何时开始。时间在这里是最无所谓的维度,也是最可笑的笑话。或许这就是虚无吞炎的大伟力之一,这种错乱的时空,也只有这团自无中生有,向有中生无的火可以扭曲了。毕竟他的存在,就像整片大陆上的黑洞,无穷尽地吞噬着所有,将一切有形的变成无形的,变成不复存在的存在。

  

可这样一种无形无味无特征的存在,居然凝聚了灵智,修成了人身。

  

这也是虚无吞炎正烦恼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缺少了。在灵魂的深处,在记忆的尽头,有什么东西被抹去了,被吞噬了。

  

一种遗忘,一种背叛与被背叛同时发生的矛盾。这种无以形容的空虚感自他离开异火广场就出现了。虚无吞炎眨了眨眼,黯黑的眼瞳似乎闪过一道光亮,他很明确地体会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难以挽回的缺损,哪怕再吞噬了上百闯入者的灵魂后依旧不见一点恢复。而这种缺损很可能直击他的存在本身,让他重新变回最自然的无知无识状态。

  

虚无吞炎并不介意。可虚无吞炎很介意。

  

他的灵魂若是散了,就彻底散去了。千百年后、千万年后再度聚灵成功的虚无吞炎也不再是他了。与其说火焰本身是这一点灵魂的载体,倒不如说灵魂只是火焰的附属存在。再过些年,有人曾笑着为他冷冷批语,终于成谶:灵魂不过是自然草木在人世间游转、不小心沾身的污浊。

  

叮。正在他思索间,一颗冰冷的水珠自岩溶的末端低落,却悄悄地斜了一个圆弧,坠在洼陷里。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几乎是瞬间的,水中便燃起一圈火。

  

“谁在那里!”虚无吞炎一声冷喝,刹那间洞窟内狂风大作,呜呼不绝。

  

“谁在那里?”另一道更轻的声线应回,尾音向上飘着,与先前被窥探而生的怒喝不同,更似扪心的偈佗,颇有不合时宜的禅意。

  

虚无吞炎挥袖负手,幽冥里自有光来,如同深夜高山蒙蒙雾气渲染的深蓝,一道人影从钟乳石后缓步向前,同时缭绕周身的潮意也好像隐隐为其让了路。被火焰烧灼得扭曲的空间与肆虐的狂风似乎也被这身影隔绝开来,又或者说被吞入其中消失不见更好。他像另一个黑洞一样,身边半寸无风无影,静静立在那里,似乎什么都不能为其所动。

  

“本座的名讳,莫非你不知晓么?”虚无吞炎嘲道。

  

“虚无吞炎,异火榜上第二,我自然知晓,”白衣来者垂目,不知是不懂他话中尖刺,还是并不介怀,“可在那里的人呢?”

  

白衣人的话语很快便被疾风绞碎,但冥冥仍隐有回音频传。虚无吞炎闻声眯了眯眼,面前这人面容清秀,眉眼间似乎隐存稚气,此种真纯非术法可以伪装,恐怕年岁也未尽百,偏偏说话有一种窝混世间千年的老东西样,将尽不尽,将说不说。思索片刻,虚无吞炎心下略有些捉摸不透此人来意为何,反而让他更觉得心烦,当下讥笑一声,也不与作答:“哪里来的小和尚,好不怕死!不替刚刚死去的那些家伙念经,也要与本座取经论法不?”

  

而白衣的少年似乎被逗乐了,竟然抿嘴显了笑容,只让虚无吞炎愈发烦躁。就算此子真有大神通,不能斩杀此处,还不能驱逐出去吗!于是他复喝一声,扬手隔空一握,凝出凭空一柄火剑,寒光煞气,堪称神兵。

  

“小子,耳聋了吗,怎么不应话?凭你之能力,要降服本座,还差些了,速速退去,不然小心留了命在这。”

  

“我来此处,不过修行,得遇大人,是缘分。至于降服——”听得厉喝,少年人抬眼,看了看空中的宝剑,面上终于有了动容,不过却非惊惧,反而眼中闪些热意,须臾又弯眉一笑,“如此宝剑,不知大人何处得?”

  

虚无吞炎瞥了一眼,并不接茬。像白衣少年这一类人他曾经遇过,越是接话,越叫人谜语起劲,反而置之不理,才好让对面一吐为快。

  

见他不答,白衣少年似也不恼,豁达如斯,深沉如斯,面上不肯显山露水,只是径自讲了下去。

  

“万物可以生灵,却非灵生万物。虚无吞炎降世万千载,想来也轮转了几世人。不知大人是今朝第几命?可还记得前朝故事?可能叫后世知你名姓?”

  

白衣修者愈讲愈急,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而后又顿了顿,如若视虚无吞炎唤剑的行径为相邀请一般,缓步向前,复道:

  

“大人所显之剑,长有三尺余,仅半面开刃,是为单锋,与人相击而不取其命,乃仁者,着实大陆少见。”

  

“我此来既然缘分,不求活,更不敢求仁,只求一剑啊。”

  

偏偏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几句话,叫虚无吞炎被踩着了痛脚。灵魂之损本是他此刻心头大患之一,而少年后来所讲更如针藏棉中,字字无关他,又字字笑他。仁者少见,人者少见,学人者非人也,可他不做人,就只能回去做一团火,轰轰烈烈烧吞尽透了世间,还逃不得要吞了自己去——真作了一团火,也和他无什么关系了,想法也好心情也罢,早是尽数抛下,和平常人死去无差。唉,虽然斗气大陆异火为尊,可世间最灵者仍是人族,无论身份贫贱、天赋高低,通通生来有灵,不如他者草木,再是强横,也要修得千年方生了半身血肉,再来千年,终懂了一点嗔痴。

  

“小小年纪,见识天赋倒是不错,可惜修坏了脑子,尽说胡言。”虚无吞炎一声叱咄,眨眼间长剑已是破空飞出,直向少年面门,“人,你见不到,火,你也见不到,至于那一位——哈。叫你走不走,就莫怪本座贪心,留你大好头颅一用,替剑再开锋了!”

  

白衣人却是不避,脚下未曾停缓,仍旧步步相逼,身前凝起某种奇谲能量,居然叫长剑微地一斜,自身侧擦过。

  

“我的骨血太软,若要砺剑,你须寻再硬些的。”少年人笑。

  

“无妨,这脑袋虽无用,一头长发刚好用来拭剑。”虚无吞炎也笑。

  

一招未中,虚无吞炎翻手刚准备再召剑自人身后劈砍而下,白衣修者倒是停了脚步。此刻两人相距不超一丈,少年人身前的能量兀地散了。这惹得虚无吞炎一惊,依照方才所看,少年所仰仗的恐怕是一种灵魂力量,若是两人搏命,说不准真正能叫他这半身残魂散了,眼下也不知这人究竟打什么算盘,虚无吞炎生怕一步落入了圈套,将手中动作缓了,白衣少年感知周身缭绕的烈焰一滞,暗自笑容更甚,不紧不慢地接话续道:

  

“看来此剑大人用着手生,功夫还差些,剑未拭,已烧得断去了。”

  

音落,果然方才剑过一侧的黑发断了一握,只余齐肩的长度。

  

“既然初学,须循序渐进,才上手就飞剑,难免不好把控。”

  

真是好高的傲气!此话听得虚无吞炎怒极反笑,自己在世多年,就算小半生因误信了陀舍那厮受困异火广场,也不当轮到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教他怎么才能做人的道理。好!小子牙尖嘴利,能力倒也不弱,这份灵魂力量,说不定真能助自己几分,他倒要瞧瞧,这稚子口中究竟还能作出什么花招风浪。

  

至此,虚无吞炎指尖向前一抓,将长剑回召,把握手中,顺势转腕挽了个剑花消掉向后的推力。此时剑上已不见了闪烁的黑炎,仿佛真正只是一块普通的冷铁。虚无吞炎向前迈去几步,将二人间的距离再缩近些,只消他弯臂提剑,还长了三寸足够穿心去的剑尖。这般距离下,少年人的模样倒是瞧得更清晰了,虚无吞炎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一番,少年人却避开目光,垂睫不去看他那双漆黑的眼,神情安然,若非先前狂言妄语,倒也给人颇有乖顺的错觉。长剑再举得高了些,斜立着从虚无吞炎胸前到少年人颈侧,一瞬间里,骤急的呼吸被很直白地捕捉,虚无吞炎咧嘴一笑,讽意不减:“原来你也会怕吗。”

  

“若我不怕,便成了可以砺剑的硬骨头了。”

  

白衣修者眨眨眼,神色自若,不过上下滚动的喉结仍旧暴露了些许紧张……又或者是兴奋。

而持剑者的动作缓缓,颇为有心地以剑的钝面去撩少年人耳边的头发,却仍旧斩落了几缕。

  

“真是脆弱的人类。”

  

虚无吞炎冷笑。

  

一切的趣味性在那一缕发丝折在剑下时就尽散了。再机敏智慧也罢,再强大有力也罢,刹那意动之后,都是这么味同嚼蜡。虚无吞炎忽地就没了同这少年人继续玩下去的心思,他一改缓慢的动作,收回了视线正欲冷漠抽剑而去——剑却是半分未动。才升起的无聊很快就被惊疑再次替代,虚无吞炎抬眼再看,方才一直垂眸的少年人正直直地凝视着他,一双炯然的剪水黑瞳燃起了火,仿佛他才是那团漆黑得要吞噬湮没一切的焰,而他只是被吞吃的万千无辜魂灵其中一个。

  

剑的另一端被白衣少年夹在两指之中,不偏不倚,正指在他颈前半寸,似乎剑刃的锋芒都快将皮肤割裂出一道伤口。就在虚无吞炎愣神的须臾,他已失去将剑强取回去的时机。那少年人似乎疯魔了般,顾不得其他,另一只手自下向上将剑身把握,正横在开锋的一侧。他愈握愈紧,剑上很快地渗出了血,就好像伤得并不是他,而是那柄仁剑。

  

“果然是仁者,”少年人笑言,只是前额的冷汗与难捱的痛意叫这一笑显得颇为勉强扭曲,“还是你见血心软了?”

  

赤红染在白袍的衣袂,染在漆黑的瞳中,虚无吞炎半眯双目,眉心微绞,似是莫名,又似是冥冥觉察些什么。一时意动,一时兴起,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了。他到底不肯在此认了怯,只喝一声,将压制在长剑的禁锢取消,叫剑上再度燃起炽盛焰势。虚无吞炎的火如它本身一般,以无为柴薪,向无而燃尽,因此并无温度的感触,烧起来更多是一种消失的诡诞,既刺骨冰寒、又炽烈焚身。方才流动的血线忽地消散在这一抹黑色中去,此刻两人无一人有意拼搏斗气或灵魂之力,他们在争某种更无形无相的东西。白衣少年抿唇,面上苦楚更增添,手中却丝毫不肯放松,不管不顾那恐怖火舌舔舐血肉,将指尖都按得发白。那边虚无吞炎见此番还是抽剑不成,面上阴晴不定,扫过一眼面前之人,屏息间,黑焰愈发张牙舞爪,更是隐隐从他所化的人身上闪烁出隐约火光。铺天盖地的黑炎将白衣少年席卷其中,叫旁人再看不清楚——他却瞧得真切。那修者仍未放手,纵然半身白衣已经落满灰烬,按剑的力度却愈发大了,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种露骨的决绝和漠然,好像能深入灵魂般地使人战栗。

  

再几千年后,当他决定炼化他时,也是同样的眼神。

  

可惜彼时,虚无吞炎也没尽然读懂这个眼神。


但此刻——此刻在阴谋真正被编制之前,在少年人还真作可以被冠作少年称谓的从前,在一切故事伊始的开端,无人知晓一眼与一语都可以成谶之前,虚无吞炎只看到漫窟火海中的一个人与一柄剑。一片狼藉里余一双眼粲然,喑哑的喉音断续轻轻道:

  

“人,我已见到,火,我也见到了……”

  

“不知那一位,可否一见啊。”  

  

  

  1. 没有内涵柏拉图的意思

  2. 佐尔兰德取自《荣耀》中不存在的梦幻之地

  

  cp/cb解读自由心证,突然想写魂与虚的这种见面,总之和原著几乎无关不负责任何吃书矛盾。头发的想法来自于和朋友聊天,想了想也很适合魂虚,就写了,或许心血来潮了就写后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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